剪不断理还乱二〇二五的点线二(国画) 202×161厘米 2025年 崔振宽
山水,大物也。
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对山水的这一定位蕴含三重所指:自然性、创造性、精神性。惟其为大物,千古万里,千墨万笔,山水愈见其大。使山水愈见其大者,代有大师化育之、充实之、丰富之、升华之,在当代,崔振宽是为中国山水画发展真有大贡献者。
崔振宽的贡献源于一生谋一事的久久为功,换言之,就是以坚韧的创造意志深耕笔墨,创作了数以万计笔精墨妙的艺术作品,构建了博大精深的笔墨系统。崔振宽据于笔墨、发挥笔墨、归于笔墨,并终于开出笔墨之花。
崔振宽于笔墨有一种天然的体认和感悟。在他小的时候,西安城经常有各种展览,至今,他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看到宋徽宗“天下一人”题署峭拔的金石感、沈周线条的豪放、石涛的墨韵、齐白石的拙趣,彼时的他已经从中领会到笔线墨团无以言之的“味道”而不斤斤于好看或者相像,究其原因,应该是和祖父仁山公、父亲百川先生督促其临习四体书法之殷,对于书法的线条、墨色之美早已会心有关。《诗经·邶风·旄丘》有言:“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崔振宽一生浸淫笔墨,盖由此来。
对于笔墨的钟情,也反映在考上大学时的专业选择,他放弃了油画系,选择了彩墨系(国画系前身)。他又放弃了人物画方向,虽然他的人物画画得极好。选择山水画,就意味着选择了笔墨之道,因为钟情于笔墨,才选择了最能修炼笔墨的山水“道场”。山水与笔墨于崔振宽而言,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从大学毕业到西安特种工艺美术厂长达20余年的时间中,崔振宽凭借对古代书画画册、理论的研究(读万卷书)和利用一切机会饱游饫看(行万里路)的方式自我提升。虽然社会需求和时代审美都强调艺术的功能性和意识形态性,对于艺术创作和研究尚无法彻底进入到本体层次,但在长安画派尤其是赵望云、石鲁,以及李可染等的影响下,崔振宽结合新老传统,广收博取,琢磨笔墨、锤炼笔墨,对于笔墨在艺术创作中的决定性作用,理解越来越深刻,为他形成自己的笔墨观念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崔振宽的笔墨种子终于要破土发芽了。
改革开放后,随着西方艺术思潮的涌入,引发了美术界对中国画发展状况的反思,一时之间,主张全盘西化的、中西融合的、以西润中的、传统出新的,各种论调甚嚣尘上。
1986年6月,陕西省国画院与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了“陕西杨凌·《中国画传统问题》学术研讨会”,崔振宽向大会提交了《中国画传统笔墨的现代价值》的文章,提出了四个重要观点:中国画从未发展到顶峰,必然要向更高级的方向发展;笔墨不仅仅指技法;在与西法的比较中,笔墨确立了独特的美学地位,相较其他形式因素,笔墨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笔墨将随着中国画向现代化发展显现出现代价值。
这篇8000余字的研究论文曾令《美术》杂志编辑夏硕琦惊叹:“没想到画家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于是全文刊载,诸多杂志全文转载,在美术界引发强烈反响。这篇重要的文献是崔振宽以笔墨实现中国画现代转型的宣言,也是他经由绘画现代转型发展笔墨的宣言。这篇文章的重要性在于,他发现了中国山水画美学的根柢在于笔墨,中国画的绘画性只能建立在笔墨上;笔墨以最大变量的天然禀赋可以赋予绘画无限的可能性;意境、趣味、章法、结构、精神性等是各类绘画的共性,唯笔墨独属于中国画。
与黄宾虹的“神遇”是一个新的契机和阶梯。1956年在一本杂志上看到黄宾虹的作品后,崔振宽便莫名喜欢起来,他着迷地搜集黄宾虹的各种资料,对黄宾虹的研究一方面坚定了他的笔墨观,一方面又帮助他在笔墨实践上突飞猛进。崔振宽与黄宾虹这一对隔代知音的关系后来成为美术界津津乐道的话题,正如美术理论家尚辉所言:“崔振宽所创造的远远多于他从黄宾虹处学到的。”确实,崔振宽更多是吸收黄宾虹的笔墨精神,一直到2022年春节期间,他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临了黄宾虹的作品。
山水画的关纽在于笔墨,如何求笔墨?一是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如程邃诗云:“丈夫醒眼何处著,抛却书篇便看山。”崔振宽身所盘桓,目所绸缪,搜尽奇峰,于写生中体察山水物理真谛,去心摹自然物象中的笔墨感。一是废笔三千而取之,则笔墨之法度现矣。黄宾虹“五笔”“七墨”论发挥了“酵母”作用,笔中求变,以变求笔,一波三折、力透纸背,以不齐之齐达至内美。何谓内美?或可从三个层次体认:运实于虚、无虚不实,为得画之真内美;有法而不言法是为内美;以笔墨之性而坚之君子品性其为内美。深厚的笔墨功力结合写生积累的视觉经验,崔振宽实现了艺术上的第一次重大突破,把笔墨西北风格化和把西北风格笔墨化,其笔下的西北景观凝结为浑厚华滋、气象苍莽的山水图腾,具有文化地理学性质的史诗格局,带有某种历史悲剧主义的色彩。
将真山水转化为意象山水,意味着山水退居于后、笔墨凸显于前,董其昌曾言:“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亦如黄宾虹所谓:江山如画,天造未必胜人,“如画”云云,正谓其不如画耳。故“若参造化,得真山水佳境,当从笔墨摄取。”易言之,山水无非笔墨的栖息之所或曰载体,这也就意味着,笔墨超越于山水,成为致力表现的对象,而笔墨可生意象,意象属何?山水之生机。至此,崔振宽将山水与笔墨融为一体。如若不然,“笔与墨,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又焉得成绝妙也哉?”崔振宽游刃有余地操纵笔墨,至于“胸无成竹”的无止境界。
崔振宽性格中的“追求极致、敢于试验”的特质也颇为人称道。当笔墨能量在水墨山水中尽情释放之时,他又生新的企图,将焦墨发扬光大。其实,从1977年六幅焦墨山水被收录于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山水画稿》前的创作研究算起,崔振宽投入焦墨已有五十年矣。
焦墨,即不加水的纯墨,在古代绘画中多用于物象轮廓或表现石角山阴,在中国的山水画史中一直未获独立地位,甚至多有忽视,虽有程邃、龚贤、黄宾虹、张仃、赖少其等作出基础性努力,但因其技术难度大,容错空间小,表现限制多,而未成大宗。正因其难,崔振宽选择直撄其锋,逆流而上。
焦墨的气质与北方苍莽、雄壮、磅礴甚至悲壮的文化或文明性质上的美学特征相契合,与崔振宽一直意图扭转——明清以降因过度追求形式趣味而丧失了汉唐雄风导致靡弱谨细风气盛行——的意志相契合,且焦墨放笔直书能够满足创作的刺激与快感,与其以艺术表达的自由状态和自由精神相契合;笔者以为还有一点,那就是崔振宽对于自己笔墨功力的高度自信,相信自己能够绝处逢生,我自为峰。
焦墨可取法对象甚少,如黄宾虹并没有体系化的焦墨理论和成规模的焦墨创作,其焦墨多少有加水的痕迹;张仃所作为写生式焦墨,执着于物象,若无笔意即无画意,就没有实现笔墨自主化,可见焦墨之难。
焦墨之难,难如登天。首先,笔墨功力不足者不能为之。其二,不能以水墨法画焦墨,也不能用焦墨模仿水墨。水墨法备越周延,焦墨创作越难,其中的观念转换、概念转换、方式转换殊非易事。第三,焦墨不能像水墨一样可以修饰或藏拙,笔过、笔弱、笔错皆不能为之,甚至在繁复的画面上多加一个“点”,都会不舒服。第四,焦墨只分轻重虚实,可交叉不可重叠,极易枯、燥、干、硬。此外,还有写生味陷阱、跨地域性表现、同质化困境,等等。
正因其难,崔振宽在进一步解体山水、笔墨自主化和大写意、书法用笔的正统笔墨系统三个方向上分进合击,取得了重大突破,美术理论家刘骁纯将崔振宽在焦墨上对黄宾虹课题的推进而形成的发展性关系称为“黄崔系统”。
笔者将崔振宽对黄宾虹课题的成功破解视为他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完成。现代转型的完成意味着崔振宽的绘画在平面性、抽象性和媒介纯粹性三个角度都回归了绘画自身。特别强调一点,崔振宽并未使自己成为一个抽象画家,而是在具象与抽象的临界点上保持了一种超然的姿态,这使得他左右逢源、进退裕如,且可以更加深入地挖掘笔墨形式的更多可能性。
现代转型的完成同时意味着崔振宽完成了焦墨立法,也就是说,他所建构的笔墨系统成为一种方法论、新的传统和资源。
2015年以来,崔振宽在水墨、焦墨两个领域不断拓展笔墨边界,提升笔墨境界。以笔者度之,其水墨越苍润而入浑穆,浑者,融合一片,穆者,望之俨然,雍容庄重。其焦墨设色加石色、丙烯等重彩之上再加焦墨,从黑白单纯进阶到华彩焕章,崔振宽名之曰:“积焦墨”。
中国画境可夺人,笔可夺境,崔振宽在理法之中能超乎于法外,以一笔成形向一笔成境的方式转换,千笔万笔归于一境,最终笔境兼夺,笔墨与意象终成融洽分明之境。
立定脚跟,背后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来。纵观崔振宽艺术生涯,皆在笔墨中沐身,一事者笔墨,二分者水、焦。2025年6月,中国美术馆举办了2025年度国家美术作品收藏和捐赠奖励项目“笔墨重辉——崔振宽艺术展”,同时《崔振宽画集》第九卷出版,美术理论家张晓凌以“心在万物上”为题撰写了文章,对崔振宽近期风格进行了阐释,将他的水墨山水归纳为:旷野—历史—家国—意象,将焦墨山水归纳为内心—当下—个体—抽象,从文化属性上给出了恰当的评价。
围绕笔墨中心,基于实践,崔振宽建构了笔墨理论:笔墨是中国画的核心,既是技术,也是观念;既是元素要素,也是形式本身;既是解决方案,也是发展方向;既是质量标准,也是性灵表征;既是个性符号,也是精神图腾。在当代性的探索中,笔墨更超越载体功能而成为目的,即笔墨大化。
概括而言,九十岁遐龄,七十载探索,崔振宽孜孜以求,建立了新的笔墨体系;完成了山水画向现代的转型;水墨浑穆、焦墨立法、进入笔墨大化境界,成就了作品的轩昂品格、崇高气度、时代精神、中国气派。崔振宽是公认的西北继赵望云、石鲁之后的又一座高峰,美术评论家张渝誉其成就“百年标程”,而崔振宽却说:“我的这一点成绩微不足道。”何其谦逊。在崔振宽的心目中,他永远是敬畏山水大物的艺术家,一个笔墨研究者,一个不断超越自我的艺术探险者和发明者。“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他还原了笔墨的原真性,也持守了自己“有民族特色的、有当代精神的、有个体自主意识的中国画家”的原真性。
崔振宽曾言:艺术的至高境界,只是一种追求的方向和理想,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彼岸”。诚哉斯言,艺术的探索与攀登如上夜山,行尽之处,一览众山小。月光普照,开朗最高层。
(作者为西安美术学院人文艺术学院副教授)